今生有幸生在江南,江浙的名城小镇自然不肯放过,木椟、周庄、南浔、乌镇、绍兴、武义……每当在尘世里过得累了厌了,便找时间跑了去,象是去探望古稀的姥姥,又象是去寻找梦寐里的童年,更象是去印证刻在灵魂深处的前世的记忆。我总是匆匆地去,又匆匆地走,那些似曾相识的水巷、花窗,一次次照见我匆匆的身影。终于在西塘,我的脚步流连徘徊,不肯离去。
西塘离杭州不远,去是很方便的。早就听说西塘的与众不同,我曾不以为然,心想去过的水乡小镇多了,都大同小异,这一游便一直懒懒的欠着,没有太大的兴致。忽然有一天,收拾完一桌的文书,心里便空了下来,象是有无声的召唤,竟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一看西塘,几乎什么都没有带,坐上了东去的汽车,象一个厌弃尘俗、只欲归家的游子。
回家的路似乎总是比离家出行时的路要短一些,因为归子的心情少了挂碍。西塘比乌镇远,可我却觉得它比乌镇要近,好象汽车都没有拐弯,一会儿就到了。叫一辆三轮车,晃悠悠遛过小河,穿过青石巷,路边门户里,人们忙碌着自己的事情,偶尔看我一眼,亲切的眼神象看日日归家的邻人,我才从他们的眼神里发现,在这里,我不再似那匆匆的游客,而许是游子远归。
这里便是我曾经的家吧!门扉半开着,内里安静无声,小庭院里绿藤依然繁盛,粉壁前的一丛青竹依然疏疏于微风,画眉儿还在竹丝笼里歌鸣,兰草在青花盆里郁郁,还有那只小猫,浑身白得没有一星杂色,它理也不理我,只管趴在石台上梳理它的白毛。
西轩窗上垂挂着细竹帘,是我出门前放下的吗?夕阳之下,它静静地待着归来的卷帘人。厅堂里没有人,桌上的茶盏却留有余馨,中堂那幅莲花,可是我前生的笔迹?登上高高的木楼梯,我发现自己终于踏踏实实地站在了记忆中的场景里,脚下是厚实的木楼板,身后是宽大而精致的雕花大木床,轩窗正对,眼下便是那一湾绿水,水波轻轻荡漾,摇晃着我的梦神我的心魂。
一下就爱上了西塘,就象爱恋我梦中的家乡。
我一定曾经生长在这里,不然,那河水的碧波,那碧波上纤巧的木舟,那岸边朴实又精致的青瓦白楼,那白壁上嵌的木花窗,那窗前错落的花木,那花木旁悬挂着的红灯笼,那灯笼下沿至水中的石阶,那石阶上临水浣衣的姐姐,那姐姐眼里安详从容的流波,那眼波里宁静温柔的街道,那街道上我闲适慵懒的步履——一切的一切,怎么都那么熟悉那么适意那么让我依恋呢!这种小儿无赖似的依恋,就象久别而归的孩子扑倒在老祖母的怀里,怎么无法言说的享受和贪恋。
就这样懒洋洋乐悠悠地游走在河边街巷,时不时在路旁的小竹椅上坐下歇息,当户的人家随意地和你搭搭话,一高兴就取些自己做的烘青豆给你尝。或者,干脆走进小茶馆,坐到和煦的阳光里慢慢品一杯香茶,窗外水面波光粼粼,印到屋内雪白的天顶上,跳动闪耀,象飞天悠然挥舞的水袖。呆呆的靠在窗棱上,歪头赏看那光影的舞蹈,痴痴地笑,这花窗里斜坐静谧的人儿,落到对岸游人们眼里,成了别样的一景。斜阳日暮,走得累了,丰盛的晚餐就备在街角的钱塘人家,这里的菜肴和花雕酒,都是祖母烹调的味道,这些不起眼的小菜啊,离了家就再也吃不到,青花瓷里一杯酒,我从唐朝饮到今朝。
终于醉了,醺醺然辞了酒家,浆声灯影里,飘飘然踏着水岸的青石板,恍忽忽哼着江南紫竹调,我沿着廊蓬一路走去,寻找来时路过的那座石拱桥——该回家睡觉了。
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,我又见到祖母如远星般慈蔼的眼睛,她笑眯眯地望着我,疼爱如微曦泛滥无边。窗外似有清风流萤,悄悄掀起纱帘,偷窥我婴儿般的梦形。 |